左潭

如生命般费解

【竹林】可那些遗落的【幻想出】

送给某个朋友,恭喜他在今年七夕年满十九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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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给慧音念小说的那晚天际的柔光格外明亮,星月之光粼粼如波,仿佛传说中北国的的白夜。

  那晚,额上生角的慧音落座书桌前,手边是一叠叠卷宗;妹红隔着书桌不远处与她对望,躺在躺椅上,膝上放着她先前拾到的文稿。妹红抚过纸面,第一页上写着小说题目和作者署名,看到那古怪的作者名时妹红愣了几秒。这样的东西落在幻想乡,可能作者从未给别人看过,也可能是已经不再有人记得这篇小说。无论是哪个原因,它应该都称不上一份佳作;可即便如此,却还被当成宝贝似的写上题目和作者的名字,实在奇怪。妹红不太能明白这样做的意义。

  妹红左侧的门敞开着,吹入的晚风轻轻撩动二人的发丝。屋内,月光与灯光交融一体,慧音笔下的刷刷声伴随着夏蝉浅鸣,妹红开始轻声讲述小说中的故事。

  藤原妹红要死了。这个两千余岁的女人,终于即将迎来她生命的终点。现在的她就和所有垂死的老人一样,头顶着重新冒出的几根纤细银丝,虚弱的身躯就像在骨骼上盖了一层堆满褶皱的臃肿松软皮脂,摇摇欲坠,一触即溃。她已无力为这最后的时刻或喜或悲,只是默默感受一呼一吸间生命的流逝。她忽然转了转念头,像是处于突然从沉睡中惊醒、又即将接着入梦前的短暂清醒时刻。她想,慧音啊,多亏我出来活了四十年。

  四十年,这年份连藤原妹红寿命的零头都算不上,但她生命中这最后的短暂四十年却像容纳了她一半的生命。在几乎近在咫尺的死亡面前,妹红一改过往千年的闲散作风,每日都竭尽所能地回忆和见证发生在过往与当下的每一桩事,试图从它们之中获得启示,让自己的生命越过死亡的限制,使其在肉身咽气直至衰朽成泥土尘埃之后依旧长存人世。

  最终她应该明白了如何不朽。妹红归来时已有衰老的征兆,还未等这久违的城市认出她,她就匆匆溜进一间带家具出租的房间,将自己关在屋里,终日专注于创作诗歌、散文和小说。这不是她心血来潮而作的决定。她刚出走到外界的那些日子,也会在纸片上记录每日的新遭遇,或长或短,几乎每天都将它们投入紫给她的口袋,送到紫手上,再由她转投至慧音桌上。妹红相信,上白泽慧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原谅她的不辞而永别,她只会瞄上它们一眼以确认妹红没有遭遇重大变故,随后就装作漠不关心地将其揉成一团扔出窗外。单纯的慧音确实这样做了。当她第一百七十三次推开窗户故作嫌弃要丢弃纸团时,她看到窗下长出了一丛野玫瑰,张牙舞爪的粗壮荆棘中暗藏几朵似火的娇小花蕾,藤蔓里散落着许多早已风干但从未腐烂的短信纸团。此后,慧音便不再丢弃这些绞尽脑汁才挤出的短句,而是将它们收集在一只由藤蔓与藤原妹红银发编成的篮子里。那是妹红重新发育开始长黑发以后,慧音苦苦央求妹红剪下来交给她的最后一束年轻的白发。

  后来妹红忙于新的生活,竟失去了与慧音的联系,直到十多年后才重新开始写字。她真的开始写作了,最早的作品用字生硬且篇幅短小,但字字饱含激情,将爱人慧音娇美的容貌、温柔体贴的柔情展现得丝丝入扣;妹红更在其中融入了与自己生命一样长的恋慕、思念与忏悔,丰盛而爽口,如酒。她知道生性羞涩内向的慧音当然支架不住这样火热的告白,慧音那本为爱人十年来了无音讯而冒出的恼怒火苗也被妹红的熊熊烈火压了下去,每次还没读几句就要埋下羞红的脸盖住那些嚣张的假名和汉字,想不通那个木楞的小女孩怎么就变得这么油嘴滑舌。妹红借笔下人物之口忘乎所以地说道她终于知道该怎么爱人了,脸颊发烧的慧音一声不吭,暗骂笨蛋你只是知道该怎么说爱人而已。从慧音百密一疏的守护中流传出的一部分文稿被当成情书范本在村子青年中传阅(妹红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她的情书皆以慧音为抒情对象,许多年轻人竟被诱惑得对上白泽老师心生非分之想)。后来,经历沉积成阅历,让两千岁的妹红成了一名老人,让她的爱成了行行字句之下的一道暗流,文字渐趋平淡悠长,日渐醇厚。妹红每次只给慧音寄去一首诗中的几段或是一部小说中的数章,从不一次揭露全貌,因此堆积下满屋的存稿,这些稿件恐怕等到她去世那天也发不完;甚至,妹红前后两次会寄去不同的作品,前后顺序也被打乱,但刚好能牵住慧音的兴致。妹红这样做自然有所企图:她想象着慧音在教书的空挡里猜测下一段诗或故事的起因或是某个人物最终的命运,让慧音每次看到文章都为自己的任性举动苦恼。妹红想凭借这种伎俩在慧音没有她的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然而她不知道,慧音不仅时时品味妹红笔下的文字,更无时无刻不在回忆与妹红过去共有的记忆,就比如她们曾肩并肩漫步在寂静的月下林间,在节日庆典上嬉笑着手挽手,一同议论哪个故事的情节,还有那些大脑都记不下但却始终铭刻在心中的稀松平常的对白。

  “呃,看来我已经不在幻想乡了,而且好像还会孤独终老。”

  “对啊,妹红为什么想要出去呀?”

  “那只是小说里面的藤原妹红,又不是真的我,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原因好像还没写到。难道蓬莱之药失效了?这种药也有保质期?奇怪的开头。”

  所谓原因,其实全文都未提及。几天后妹红才会想起这件事,感觉像是受到欺骗,对这名作者原本就很糟糕的印象也愈发恶劣。

  “哎哎,不过啊,没想到你会写情诗那些东西呢。”

  “所以说是作者瞎掰啦,我怎么都不可能写那种东西吧,听上去就很肉麻。”

  那个九月的夜晚,藤原妹红坐在环绕木屋的长廊上吹夜风。也许是因为心灵与身体一起重新生长,常人拥有的欲望也随之而复燃,原本破败的茅庐不断重修、扩建,就像妹红的衣橱一样不断膨胀,过去幕天席地的妹红今天已有一幢高大豪宅。客厅里乱糟糟塞满形式各样的沙发与座椅,有厚重而鲜艳的维多利亚风格沙发、纤细繁华的洛可可式座椅、光滑的香皂椅、朴素无华的小板凳,它们的材质有亚麻、兽皮、天鹅绒、人工面料等等,有可以摊开充当床位的沙发、专为老人设计的低矮靠背椅、专为幼儿设计的高脚带安全带的坐凳,这些坐具让主人和客人都难寻落脚之处;厨房灶台上摆满瓶瓶罐罐,里面是叫不出名字的调料品;挂在墙上的数把铁锅旁插着十几把不同样式长长短短的刀具,很可能屋主也说不清它们各自的发源与用途。拉开卧室中央的厚重帷幔方可见到宽大的双人床,上面堆满奇形怪状的抱枕,妹红会在睡梦中它们全部踢出帷幔;她还专门用一间屋子来放橱柜和不断添置的衣物,一部分是因为身体发育而更换尺码,但更多只是因为她觉得好看就心血来潮买下的;铁围栏内的花园里还种着一丛丛玫瑰和月季,平整的草地和整齐的树丛显然经过精心修建;甚至,她还在浴室养了一缸热带鱼。

  就是在那个夜晚,这个秋天的第一丝凉风泛起了妹红脸庞上的第一丝皱纹。此时,身心都处于最成熟时期的藤原妹红第一次感受到,岁月开始索回曾经无偿赠出的青春,妹红曾坚信永远与她无关的衰老终于降临。她像疯子一样在幻想乡横冲直撞,一步踏碎无名之丘的铃兰,下一步踩断大鲶鱼的脊柱,两把锋利的髀骨与胫骨轻易绞烂山谷和平原上的小径,尖锐的肘部如长枪捅穿成串妖精和毛玉还有它们的亡魂,孔武有力的头盖骨掀翻村庄里数十座安眠的木屋,徒手斩下山间索道以及随之坠落的缆车,放尽体内仅存的余焰烧毁永远亭,最后找到紫,在黎明破晓前逃出幻想乡,逃离慧音,只给她留下一栋多年经营的无人别墅。兔子们手足无措地围绕熊熊燃烧的旧日居所上蹿下跳,像是篝火间的狂欢。公主光着脚站在草地上茫然地问今晚是怎么了,思兼神沉吟良久后说她们让一个无辜的人麻木了不得死的苦难又要让她承受不得活的折磨,如果她不去弥补往日空燃生命的罪恶,那么等待她的只会是空洞的死亡。辉夜拂去刺痛双目的火光,那么我也要去赎罪吗,哈,公主殿下,您早已开始做了呀。

  妹红踏出结界转身回望时,外界那一座破败不堪的博丽神社毫无尊严地畏缩在她面前,死气沉沉。藤原妹红狂笑嚎哭、抽筋一样颤抖,留着鼻水和眼泪破口大骂就地躺在积灰的神社中央沉沉睡去。实际上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外界竟然让她拦腰截断的人生重回正轨。当时她睡前的最后一个忧虑竟是她以后会不会每次入睡都要与地面为伴,每个白昼都只能在沉默中枯坐,最终连同如何与人对话也一并遗忘。

  “啊?就因为变老了所以要去外界?这什么逻辑啊。难怪这小说会掉进乡里,编个故事都编不圆。”

  “哎哎,别这么说嘛,接着往下念吧,我觉得还蛮有意思的。”

  但她妹红的居所从来都不是什么破茅屋,也不是什么豪宅。朴素的一室一厅一卧,还有狭窄的厨房和卫生间,这甚至比村里的一些民居还要小。入门即是客厅,恰好足够安放一张木桌和几把靠背椅,如果是满月夜,慧音就在这里通宵工作,妹红通常会躺在她身边打瞌睡,慧音累了的时候就轻轻抚摸妹红,俯下身蹭蹭她的脸。平时的慧音很忙,顾得了寺子屋就顾不上清闲的妹红,每月只能抽出几个晚上与爱人同房。妹红也并不着急,慧音不来的日子她就四处蹭饭,鼓动那些家境殷实的妖怪开宴会,实在无处可去就狩猎兔子和毛玉,烤熟了吃。何况她很清楚,早晚有天慧音会衰弱得再也忙不起来,到那时候就轮到妹红照顾她了。妹红为此拜访了很多地方,上穷碧落下黄泉,寻遍一切照顾老人的方法,只等数百年或上千年后,每天能烹饪出最适合老人肠胃的清淡食物将它们一小勺一小勺喂进慧音嘴里,用最舒服的手法为迟缓的慧音擦拭和按摩身体,在竹林间开辟一片空地供慧音在午后晒太阳,她会一直守候在慧音身边,每天清晨在慧音醒前守望着拂晓之刻的她,在空气微尘中显形的金色晨曦轨迹就如斜披在慧音身上的华美长袍,洒落在地的光斑像是地毯上的花纹纹样。她坚信,她对爱人的忠诚远比子女对父母、臣民对君主还有其他每一对寻常情侣间的要更加坚定,更加热烈,更加长久。她会在慧音熟睡的正午悄悄去村里购置纹样最精美的金丝楠木棺椁,当慧音在半夜毫无痛苦地溘然长逝时她会捂着温暖握住她慢慢冰凉的手,她会将葬礼的请柬亲手发放到幻想乡里每一个人类妖怪妖精和亡灵手中,会在每天黄昏前往爱人坟前轻轻讲述她可能会关心的事,在第二天的清晨往爱人坟前插上一枝她最爱的沾着露水的雏菊。她们所有的痛苦和快乐都是想象得到的摸得着看得见的,那所有的激烈感情都会被未来无限时间稀释成最清淡的安心感,交错着织出妹红的永恒未来。

  所以,每天在那间陌生卧室的地板上苏醒时,她都会意识到自己可耻的背叛。她始终觉得外界清晨的阳光与幻想乡里的不同,耀眼白光洒在自己伸展开的惨白手掌上,似乎还有无情和戏谑遗落在浅浅的掌纹间。在无数恐惧面前,她仍难以相信往昔那坚实的誓愿竟被如此轻易地击溃,竟被如此轻率地抛诸脑后。妹红不知道世界怎么了,好像不死灵药的腐败触动了美好人生的齿轮,如今她既不能理解结界中的那个旧世界,也不能理解当前与将军夫人共处的这个新世界,外面的日本国。

  接下来的十几页纸皱皱巴巴,其上的文字与其说是表现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战争。几根删除线被用作拒马,被反复笔头涂黑的一句则充当战壕或临时掩体,肆意拉长的三点水是被捅穿的字身上飞溅出来的血水,四点底更如尸山下肆意横流的血泊,无数扁平的字恰似战死的遗骸,仅有几个高大威严的汉字如巨人般矗立在战场间,隔着无人区沉默对视,但即便是在这文字的沙场上我们仍旧能勉强辨识大概发生什么。藤原妹红在神社尘埃间醒过来时,夜幕上的星星还未熄灭,她跌跌撞撞向山下亮着灯火的破晓都市跑去,试图将自己隐藏在遥远记忆中那些城市的阴影里,可此城处处灯火通明,无处遁藏,她便如仓皇走兽般在连绵的宽敞道路上飞驰,躲闪迎面而来悬浮在半米空中的铁皮飞车和搭乘其上的人们的惊慌喊叫。与泪一样咸的汗液淌出一道水路,随后被从东方跃起的火球蒸发殆尽,遗落下细碎的盐渣。太阳让城间的光明更甚,不知不觉藤原妹红已跑过早高峰晚高峰和大半个城市,终于在几乎脱水时来到星光开始闪烁的城市另一侧的边缘。在一条与她今天穿过的每一条街道别无二次的街道上发现了阴影的存在:那是被两家高大商铺挤在中间的一个屏风般的广告招牌,招牌后曲径通幽,只能侧着身踮着脚在阴暗小巷里的垃圾堆上试探。最后她摸到了一扇门,听到了里面的人声,雾面玻璃上映出大大小小的光晕,就像五彩的墨汁滴染在光暗间。心脏狂跳的妹红停下,随后昏过去,倒在门上。

  这是她在外界第二次醒来。前一秒妹红还在春梦里与慧音吮吻舐牙,挑弄情趣,朦胧着眼还以为眼前仍是那带着竹子清香的阳光。在妹红恢复清醒的瞬间,浅浅的温馨幻觉即刻被汹涌的情绪浪潮吞没,那其中是对辉夜的仇恨,是对慧音的悔罪,是对荒唐命运凌辱的冤屈,所有情绪都指向被掩盖住的自我毁灭的冲动。

  她在将军夫人家借住,这时间至少长达十年。十年以后她去了哪里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只能猜测,这与页码一同遗落的时间或许也长达十年——如果在单位页数内时间所走的距离保持不变的话。妹红那天倒在了一家非法酒吧的门口(虽说是非法,但这只是相对时代而言,如果在几百年前的二十世纪,这种清吧简直是酒吧群体中最不引人注目的乖乖女),将军夫人就是那家清吧的主人。她把妹红带回家悉心照料,以为她是这个时代许多特立独行的流浪青年之一,但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被自己带回家的女人实际上是个已流浪千年的扭曲孩子。她些微露出母亲的本性,将许久未亲自做过的炖鸡和煎鱼端到妹红的房间,温柔而迂回地说了很多话却得不到一声回应,一声不吭的妹红默默吞下骨头和鱼刺,吐出白肉,除了在昏迷中被拖上床的那一晚,她只肯睡在地上——可这里的地面都是热乎的。一周以后,藤原妹红被肠胃轰鸣的响动惊醒,立马跑到马桶前狂呕,吐出骨肉,幻想乡遗落在细胞里的最后渣滓也被代谢干净。将军夫人闻声来帮妹红清理卫生,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妹红啜泣着终于脱口而出,却未意识到自己说出的是除辉夜外最恨的人的名字,我叫藤原不比等,噢,又一个右大臣。

  把自己家搞得一团糟等慧音来收拾的悲剧没有重新上演,因为妹红在这里什么也不会去动。妹红的家是竹林间的木屋,家中永远经历着秩序日趋崩溃的循环:穿过和没穿过的衣物,洗过和没洗过的碗筷,还有她时不时捡回家的什么破铜烂铁、废旧工具,随着时间推移它们会慢慢打破彼此隔绝的状态,四处散落在它们本不应该出现的地方,直到慧音来此整理过以后,一切才回归常态;说来也怪,藤原妹红清楚记得慧音安放的每一样东西的位置,却总在使用过后不知该如何复原,其结果就是一小处的混乱波及相邻的周遭,混乱的范围愈来愈大,程度愈发严重,只有慧音能挽救局势,接着进入下一个轮回。她们两人的生活就维持在这样一种平衡之上,恰到好处地将混乱本身也归入和谐之中,这就是冒失邋遢不死人与一丝不苟半兽人的生活。在这里,将军夫人在早上打烊回家,给妹红洗完脸刷完牙留下一日的饭菜就去睡觉。妹红就坐在地板上木着脸撑着头,像是放空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又好像沉溺往日种种。她大概还能活多久?她粗粗估算,按常人的生理状况衡量,她的肉身大概是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那么,她还得等三四十年才能死。没关系,两千年都熬过来了,还怕四十年?……不,为什么要等死神来找她,她何不主动去求死?她除了自己什么工具也不需要,只需要出门往地上一躺,等上个三五天就能上西天。可她没有动作,仍一天天赖在将军夫人家的地板上,坐看食物和水送到面前。坠落,终日在坠落途中,早上睁开眼都像在上刑,心被紧紧束缚悬在高空又在坠落,胸膛里满是不可知前途前的恐惧。无声的风呼呼地在耳边低语说你就要死啦,唉死就死吧,这样半死不活的才最难受,怎样也比活着强,可眼前黑黝黝的深渊却毫无变化,解脱之日仍然遥不可及。连绵不绝的绝望披上疲惫、呆滞、失神和偶尔来访的一点点鼓励的伪装,就能够一点一点毫无痛苦地将她吞没,只是让她枯坐在地上什么也不想做。终于有一天她顿悟似的,要不就去死吧。

  她在脑海里否决了污染环境的坠楼身亡与没有横梁无法实现的上吊方案后,猛然从记忆角落里跳出一把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曾拥有过的美丽短柄小刀,它有着流水般的曲线和裹着白布条的刀柄,黑铁般的刀面能将阳光反射、投出阴暗。妹红想用一把同样漂亮的刀来终结自己可悲的一生。只要找到了那把刀,一等将军夫人躺上床,妹红就会将布囊里的钱全都放在枕边向将军夫人表示歉意,并作为处理自己遗体的费用,然后割破自己左手腕的血管,让那污秽不堪的血流入早就准备在床边的水桶,这样就不会给别人带来更多的麻烦,她遗落在世上的最后丑恶杂碎终于能悉数消失。她趁将军夫人熟睡时打开房门,回到白光耀眼的城市,走过一家又一家商铺,问你们这儿有没有刀,当然有啊小姐,于是店家拿出一列长短不一的水果刀,千篇一律的模样蠢得出奇。没别的刀么,于是又呈上好一排粗苯的菜刀。我要的不是这种刀,是那种我要的刀锋利,趁手而优雅,和生命一样重。唔,客人,这我就不清楚了,您还是去别处问问吧。于是妹红就去了别处,从一条街赶往另一条街,总感觉这地方自己似乎来过,随后才意识到此时所在这条街和之前走过的每一条街都毫无区别,两旁都是紧密相连成围墙一般的街坊,路上跑着没有牲畜拉动的闪着光的车,没有一点人类以外的生命,没有什么不是复制出的景象,枯燥的光。她问了十多条街上的近百家商铺,从清晨走进黄昏也没有找到理想中那把够格送自己上路的刀。妹红最后凑合着用冰冷的手接过一柄还不及中指长的水果刀,可它真的太丑了,太轻了,没有一丝重量。妹红坐在地上,旋转刀尖沿着自己的掌纹划动,它配不上我,我还是不要死了,她就把刀扔出了窗口,然后活了下去。

  大概将陌生女人带回家一个多月后,将军夫人才察觉出端倪:藤原不比等的举动并不像是那些因失恋或失意或家庭悲剧而满腹愁肠离家出走的年青男女,更像是个真正走投无路的流浪汉,于是她要求右大臣证明自己的身份。妹红摸出临行前紫送给她的布囊,从里面掏出证明自己在外界合法身份的许多证件,它们之间的相互印证是如此缜密合理,唯一的不合理之处就在于它们全是假的。夫人埋头仔细查看藤原不比等的各类信息诸如出生医院、父母职业还有中心考试成绩,你愿意来我们酒吧么,不过我得先跟你说清楚,这工作不太合法,不知道哪天就给条子一窝端了,好啊,为什么不呢,妹红直愣愣地说,她放弃自杀后就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填补不知从何而来的虚空,却发现自己的生命中除了慧音已一无所有,但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想做的事早已脱口而出。右大臣藤原不比等开始同夫人一起昼伏夜出,和店主及两名调酒师一起工作,恢复了一毫生气,和别人一样活着等死,而同时她压抑多时的破坏本能终于在这狭窄阴暗的三层清吧重出江湖。哎,右大臣,抓紧玻璃杯再送过来,这瓶杜松子酒很贵的要小心台阶啊,唉右大臣快到后面去换一件衬衫,不右大臣,那是擦桌子的抹布不能拿来擦杯子右大臣,右大臣我要的是朗姆酒可这是金酒哪右大臣,酒瓶应该放在柜台上不能往客人脑袋上砸呀,妈的那狗逼就是来找茬,不砸他他妈还留着过年?她不以为意地挑挑眉。在藤原妹红将一名常常在店员身上揩油的熟客给开了瓢儿后,将军夫人才发现先前发现的端倪只不过是更大端倪的冰山一角。来不比等,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我就是我,夫人,可我想象不到当下还有谁会想你一样,嗯这么说吧,不成熟,你几乎没有自理能力,难与人交流,更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甚至我恐怕你都不知道打伤来到这里的任何一名客人对我们店而言意味着什么,所以藤原不比等,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店门口倒下,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只能请你离开。不,我会打猎捕鱼然后把它们烤熟了吃,妹红硬着脖子狡辩。将军夫人疑惑地歪了歪头,可是右大臣,难道你不知道,捕猎在上个世纪就已经被定为非法活动,何况现在野外根本没有动物可以打了呀。

  藤原妹红厌烦了。她沿着记忆中那条横冲直撞的路花了两天两夜走回山上的博丽神社,在那里她见到了预想中的紫。紫啊,我厌烦了,我觉得还是死在幻想乡比较好,露水很重,压得她直打着哆嗦。紫耸耸肩,可那已经不可能了啊藤原不比等,如果你那天没有跑进城市,如果你那天没有找到酒吧而是倒在无人的路上,如果你被人救了以后就直接回到这里,如果你在与人交谈时没有自称藤原不比等也没有任何自称,那你当然可以回来,你到底什么意思,少他妈给我绕弯,唉右大臣,一个去了外界也等于没去过的藤原妹红当然可以回来,因为她本来就是幻想乡的乡民,可藤原不比等,不管是两千年前的那个还是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他们和幻想乡从来都没有什么瓜葛呀。妹红心头一怒正想放火烧山,却想起最初的火早已熄灭多时。去你妈的,妹红突然向前跨步挥出右拳却扑了个空,妖怪凭空消失又出现在她身后,去你妈的,她横过身子朝后猛踢,却被自己踹上面门。紫消失了,衰败的神社还在。妹红僵直在原地呆若木鸡,日上三竿才走上两天两夜回到将军夫人家,意识恍惚地去医院向挨自己揍的男人赔礼道歉。

  妹红从一个服务生做起,学会分清扫帚和拖把的作用,认识了不同颜色和大小的抹布以及它们的清洁对象,熟悉不同的器皿和杯盏安放的位置,记住了同事和一些常客的绰号(其实妹红至今无法确认将军夫人、大纳言、苏丹还有Comte究竟是本名还是绰号)。

  在清吧工作的日子里,她慢慢想起那些早已尘封的记忆:在抢来长生不老药以后她还曾试图与普通人一起过普通的生活。那段日子大概是三百年,好像是两百年,但又可能是四百年,唉,事到如今这几百年的差错又有什么区别。她慢慢写着往事,时不时就要翻开辞典,陌生的笔具和太长时间未提笔的生疏让她的字比千年前丑陋了许多,唉,这可不能让慧音看见。她是藤原不比等的私生子,生母病死荒野后就被父亲的人接回府邸。后来呢?她是怎么跟那该死的灵药扯上关系?她用笔的金属外壳戳着下巴,年幼纤弱记忆与其他人交叉在她人生里的痕迹盘区在一块儿,拧成死结,教她分不清真假虚实,没法确定哪些事是她看着别人做过、哪些是她想做但没有做过、哪些又仅仅是她听说过的。她肯定自己狩猎过,她确信依靠不死鸟来猎兔猎鹿猎猪简直是轻而易举,但这要怎么解释贯穿猎物灼伤部位间的那些箭?她肯定自己种过田,她甚至以为自己记得握着庄稼和蔬菜的手感,可她的视线是从田垄望向田间亦或是相反、是在白天还是黑夜守望田野?她肯定还做过谁家的童养媳,当她不能生长的身体状况被发现后她就逃出了家门,可那些半夜时分自己借着月光徘徊在大门外的画面又从何而来?但她肯定,对,藤原妹红绝对一定百分之百地肯定,她是因为这永生的体质让人们恐惧因而被驱赶出人间的。无所谓,大不了像动物一样活着,她倒是确定自己当时真这么想过。她的野兽生涯持续多少年已无从考证,被锋利叶缘划破的伤口、因反复摩擦而起茧的手掌脚掌、与其他野兽搏斗时被抓烂的骨肉,就算是全身被撕成碎片,也全都能在短短数小时内恢复如初。她是山林间最脆弱、所受痛苦最多、也从不屈服的动物,她甚至和真的动物一样,仅仅是活着就能感到由衷的快乐。在偶遇上白泽慧音时,她都快忘了怎么说话,只能在喉间发出咕噜声,但人类对美和爱的渴求依旧在她的血管中搏动。那天因为被狼群围攻,花费很长时间才复活的妹红直到深夜才回到临时住处,那是她几天前发现的木板棚,她就远远看到自己临时的家被鸠占鹊巢,刚好又干瘪肚子心情差到极点,险些就动了杀心,可月光下那生着长角披着绿发的半兽人却端庄娴静地默默抄写,那狂野与知性的美毫不冲突,甚至互为补充地同时呈现在慧音身上,即使在妹红对爱人的这一副面貌无比熟悉以后,也每每迷醉其中。初次见面的两人就在静默中度过一夜,当树上的鸟儿重新闹腾起来时,慧音带着一丝疲惫的笑容回头说道,抱歉啦,霸占了你的地方。此后她们又见面许多次,再后来,妹红住进慧音的家,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吻上慧音的唇,从此重返人间。她就在慧音的照料下过着轻松愉快的日子,不论是在外界还是后来搬进幻想乡。

  藤原妹红读着读着愈发不解这份手稿究竟想表达什么。这是小说吗?虽然页码顺序遵循常理的十进制数,上下文却衔接得莫名其妙,不仅先后顺序被拆分得支离破碎,剧情走向也是稀奇古怪,发展得僵硬且跳跃,人名和人物塑造更是匪夷所思(她至今不知道Comte要怎么读),太奇怪了,无论怎么看都是二流写手的涂鸦之作,而且故事中那个自己的举动比故事本身还烂,可慧音却一声不吭,专心工作的样子教人猜不透她究竟有没有在听,妹红翻了两页,将军夫人忽然拿起一页纸,扫了几行,你这是在写小说吗?倒也有点样子。啊,小说,妹红当时对小说的印象仅仅是她在慧音书房里读过的几本故事书,原来把自己的事情写下来就成了别人眼中的小说了吗?将军夫人打开一道布满灰尘的上了锁的门,对妹红说藤原不比等,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参考这书房里的书,但不要弄脏弄坏了,它们只是暂时寄放在我这里,并不是我的书,寄放,那什么时候要还回去,大概是我死的时候吧。

  于是藤原妹红就每天揣着一本小说,在入睡前和工作时浑水摸鱼看上两眼。现在她作为服务生的工作已无可挑剔,那些荒唐的小错误再也没有犯过,右大臣今天做的不错啊,没有打碎酒瓶酒杯也没有打碎谁的脑袋,去你的,妹红把手中的抹布揉成一团朝Comte掷去,笑骂我他妈今天要让你的脑袋也缝上两针。她甚至开始接受调制酒水的训练,每天下班后都试着在Comte指点下调上几杯简单的鸡尾酒。她还开始观察身边的工作伙伴和熟客常客。扎马尾辫的活泼女孩Comte和总是闷声干活的老头大纳言是两名调酒师,也是清吧里除了妹红与将军夫人外的全部员工。Comte与妹红常驻在一层昏黄灯光下的英式吧台后;大纳言在家庭餐厅一般装饰平凡的明亮二层待客,那里还会提供主食;将军夫人则在昏暗顶层与四个座椅等待几位特殊客人的来到。除了那个肥胖的长着咸猪手的男人,妹红还记得有个非常年轻的女孩苏丹,总在每天黄昏刚刚开业时和另一个女人结伴而来。苏丹披散着这个时代很少见的未染过的栗色长发,肩上还背着书包,妹红很难相信这样的小女孩会穿着附近初中的制服缩在女人怀里溜进酒吧。她问过Comte苏丹是什么情况,却只得到一个耸肩的回答。妹红也耸耸肩,打开从将军夫人书架上新拿来的小说,翻到第一页,看着年轻人朝K桥方向走去。

  妹红想给慧音写信想了很久了。但她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犹豫数天浪费了好几本笔记以后,她决定放弃“我最爱的慧音,别来无恙”这种文绉绉的开头,直截了当地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就像以前她们聊天那样。她写:很抱歉之前一直没消息因为安顿下来真的比我想象中困难很多我很好我现在在一家酒吧工作这里的人也很好但这工作其实是非法的他们还给我发工资其实紫在我的包裹里塞了很多钱我和将军夫人住在一起但也不用担心我想她是有丈夫的所以才被叫作夫人虽然我没见过她丈夫——信戛然而止,妹红写出了一身热汗,她抹抹脸颊上的汗,想应该怎么样把信送回去,应该能送回去吧?她在房间里大声说给无处不在的紫听,我没有把这封信给别人看,并不是写给谁的,只是件遗落的无人需要的废物,不也有很多废物落进乡里吗,所以这张纸条也可以漂流进幻想乡。于是她将纸片放进布囊,扯紧袋口的绳子,过几秒再打开,只见悖论已让这纸条消失不见。她满怀希望地想象着慧音的反应,她猜爱人会将它们丢出窗外,但在那之前肯定会瞄上一眼。后来她常常给慧音写信,在打开布袋前还会战战兢兢地想是否会有慧音的信件送来,不过这种担心和期待总会在打开的瞬间破灭,此后却依旧乐此不疲。

  将军夫人说的写小说一事诱惑了妹红很长一段时间,但她却迟迟下不了笔。除了自己的事还能写什么东西,她也不确定。在外界过了六个新年后,她在第七年的元旦突然领悟,于是奋笔疾书写下世上最令人羡慕的男人的一生:他拥有列举不完的荣誉、最庞大的资产和永远爱他的家人,可他却放弃一切,抛妻弃子,将头衔和金币投入旷野,像条狗一样回到故乡,以母亲被撕裂的痛苦为代价,在痛哭中钻进温热的子宫,人间唯一的天堂。全文不足三千字,遣词用句拙劣无比,却足以令妹红痛哭流涕。她将这一份手稿好好珍藏在了将军夫人的书架的夹层里。后来她虽然构思过很多故事,但再没有动过笔,只是默默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妹红换了套新制服,能够熟练地为顾客调酒。大纳言先是频繁因关节炎请假,几个月后便因中风去世,三人停业一天,为那个老人守灵一夜。Comte叫来自己的女友填补大纳言留下的工作空白,于是妹红便被指派去管理二楼的工作。那个挨揍的男人还常来,只是不敢再上二楼,就像过去不敢在一楼停留一样。苏丹换上了高中制服。将军夫人镇守的第三层依然没有人上去过。

  但从某一天开始苏丹不见了。妹红追问过许多人,同事和顾客都说不知道,少了位客人而已,他们这样说,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啊。但妹红不甘心,所幸有一次她瞧见苏丹身边的那个女人进了门,于是跑下楼问道,请问您知道苏丹去哪儿了吗?啊?女人松了松抱着怀里女孩的手,妹红瞥了眼,是另一个初中女孩。他妈的。苏丹,她茫然地问,哪个苏丹?去你妈的,妹红在心里暗骂,嘴上仍客客气气,就是过去常和您一同进出的那位女客人,我们都叫她苏丹,喔,你说她啊,应该也是去流浪了吧,流浪?对啊,这不挺常见的么,我听说你也是流浪才来到这儿的?右大臣,Comte过来拉住妹红的手臂,你上去吧,有客人叫你了,你先上去替我一会儿,妹红甩开她的手,总得有个原因吧,你告诉我,苏丹,那样一个平凡无奇的高中生有什么离家出走的理由?女人将杯里剩下的尼格罗尼一饮而尽,摊了摊手,像是在说我怎么知道,世上总有人这样做,抱着女孩就要出门,妹红于是攥紧右拳往她后脑刺去。这次斗殴没能被摆平,酒吧被查封,妹红被警察带走,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座城市的人都没有再见过她。

  她回来时已是十年以后,现在的她已经像个真正的老人,驼了背,布满浅浅皱纹的脸皮开始耷拉,头上重新长出白发。但她想,如果她现在有机会站在慧音面前,哪怕慧音已经认不出自己,她也会比过去更加自豪,而且自认为有了与慧音共同生活的资格和能力,举例而言,至少她不会在慧音忙活家务时干坐在一边傻看着。她幸运地在废墟中在挤满灰尘的书架里找到自己写的第一篇小说,然后在上面打了一把大叉,作为囚笼将这个故事封锁在纸张中。她另外写了一个结局:男人洞悉人间幸福与痛苦后没有离开人间,但他也没有回到故乡,而是静静地像从前那样活着,承认了一切虚假的幻想并与它们妥协,在临终前他受困于病床,两腿被死白的泥沼紧紧缚住在黑暗中,可他不为所动,他经受的苦难在他脸上刻下了比山谷更深的痕迹,而他一生残留的碎屑更足够填满山谷,但他依然挺立,骄傲得像座山。于是太阳上升,照亮了他的面庞和胸膛,男人伸长手沐浴金色的温暖日光,面朝着太阳,在光影的交界面上死去。黄色的光球刺得眼睛生疼,但他没有闭眼,悄声说:“生活如此美丽。”

  在消失的这些年她从潜意识里打捞上许多丢失的回忆,比如年幼时在父亲府邸里生活的经历。她终于与父亲和解,开始像真正的藤原不比等那样思考、说话和处世。她曾经偷看过父亲与其他人商谈,父亲与人对话时的措辞、语气和动作可能是他唯一吸引妹红的地方。她分辨得出,时间、对象、谈话内容、周围环境等等,只要有一个因素不同,父亲的语速、语调、手势还有身体的位置都会随之变化。她对父亲的怀念更挖掘出了自己飞鸟时代的童年,以及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门远行的经历,哈,她还以小说家的精神将其合理改编后写成了一篇小说。这也是她余生的唯一工作。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以后就不断写作,除了写作和阅读外她还会靠在窗前支颐眺望秋景的心绪,她发现这座城市原来并非过去见到那样如机械般死气沉沉,她能从人们衣着的颜色和厚度来推测季节,能从他们的神色与动作间看出与过往千年任何一个地方的所有人毫无差别的感情,她还看到了他们牵着的猫猫狗狗,手上抱着的兔子和守宫。她把他们写成自己曾走过的那些土地上的人,把他们写进了她想象自己和慧音都作为外界人出生相爱最终擦肩而过的故事,写进她在梦里与辉夜的会面(她在梦里见到那个仇人时已不再咬牙切齿),还有那个被慧音厌恶的恐怖噩梦,还有许许多多真实发生过和虚构的故事。而在她最后的几份手稿中的一篇小说里,妹红写下假如她没有老去,仍在幻想乡的故事。那几页的文字密密麻麻,笔画逐渐松散,几乎看得到笔者的生命已渐枯萎。她为了想象另一种未来的未来而回忆着她在幻想乡的生活,和慧音在一起真正的真实生活,慢慢写下了她们原本可能会发生的故事。

  对,故事的开头一定是在她家,她在为慧音做着什么事,即使是未曾来过的未来也与过去有着共同之处,她下笔书写,她给慧音念小说的那晚天际的柔光格外明亮,星月之光下粼粼如波,仿佛传说中北国的的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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