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潭

如生命般费解

莱茵兰往事

全文自嗨向,请谨慎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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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上午,奥利维亚·赫默牵着维奥拉去城外野餐。彼时正值初夏,凛冽春寒早已消退,逼人暑气尚且遥遥无期,旷原上的野草嫩芽经历一个春天的洗刷,已经挺立起身子,初具成熟植被的雏形。清风徐徐,吹散了奥利维亚的长发。她赶忙伸手拢住,从包里取出发圈箍上发辫。从四下吹来的风息在草地上划出一道道不断变化的绿色波浪,维奥拉好奇地慢慢蹲下,用指尖触了触在风中摆动的草茎。这是她第一次嗅到空气中的青草芬芳,而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当她再次闻到这种清新气味时,她崭新的大脑会将之解读为为数众多化学成分的混合物,气味与低浓度女贞醛类似;至于她现在正紧紧抱在胸前、无比诊视的童话书,半个月后也会从她的记忆中烟消云散。

  奥利维亚家中带来的女佣已经选好平坦地界,撑起遮阳伞,铺上了野餐布和坐垫。奥利维亚拉上小女孩儿,朝那片阴凉走去。

  米勒大妈吃力地蹲下,想从篮子里取出餐巾和食物,赫默赶忙上去帮忙,心中有些愧疚:之前院里把维奥拉托付给她时曾问过是否需要些帮助,她本应该提一提自家佣人膝盖胀痛的事,说不定能拜托莱茵生命那边提供点药物或治疗方案(虽然她也拿不准莱茵生命是否也进行普通的医学研究),自己却因忙于安排两个孩子的起居而忘了这回事。赫默的父亲早亡,母亲终日奔波于科布伦茨贵族太太们的沙龙,赫默姐妹就由尤塔·米勒一手抚养带大。奥利维亚在哥伦比亚完成学业后,又回到莱茵兰,在“莱茵生命”这一名称的起源地工作。彼时妹妹已经成婚,跟随丈夫北上贝尔林,这座某户没落贵族卖给赫默一家的祖宅中只剩尤塔一人。在三年前的那个温暖下午,奥利维亚打开房门,扬起一层薄薄浅灰,她在几道暗橙色的光线中看到坐在走廊里打盹的米勒大妈。米勒大妈在她心里一直是童年时的模样,那么的健壮,两只手臂轻而易举就能把两姐妹抱到胸前;她还能够一只手压住不肯理发拼命挣扎的妹妹,另一只手握着剪刀在索菲·赫默脑袋上随心游走;她精通烹饪,知晓帝国境内每一个邦国每一个自由市的特色菜,换着花样喂养姐妹俩的叼嘴。可那天下午她所见到的尤塔·米勒无论怎么看也没有一点精明强干的影子:一团臃肿的身躯摊在矮凳上,藏在阴影中的面孔昏暗不清,听到门口的响声后猛一抬头,一双还未清醒的小眼睛不断眨巴,抓起手绢擦去嘴边的涎水又抹抹眼角,然后惊讶与迟来的欣喜才从模糊的眼底升起,蹒跚着向前走去,给回家的女主人行礼。

  吃过便餐,奥维利亚给维奥拉擦净双手,将女孩抱进怀里,读起维奥拉最爱的那篇童话。

  那是关于一对姐妹的故事:妹妹多年前离家出走,姐姐便寻着妹妹一路上遗留的种种踪迹紧随其后。后来她来到一座北境孤城,适逢隆冬降临,守卫将城门闭合,从城墙往下倾倒滚烫的开水,热水顺着门缝下泄时遇冷凝固,大门就被冻成了一堵墙。而那也正是姐姐感到迷茫的时刻:是应该继续追踪下去,还是尊重妹妹自己的意见让她离开?假如她执意要离家,又为什么要有意留下这些毫无必要的线索?如果不想,又为何要不辞而别?姐姐就寄宿在妹妹曾住过的旅店的同一间房间里思考。店老板是一只黑猫和一只乌鸦,她们告诉了她许多妹妹在这儿时发生的事。她夜里回旅店休息,白昼间就在城里跟着蓝色的花朵四处探访,结识了许多人:用雪洗刷身上腥味的渔夫、在屋顶奔跑跳跃的孩童、将翻越城墙视作冒险的一对对情侣、还有名失去双眼的占星师。他们进行了许多次趣味横生或是妙语连珠的对话,姐姐心态也在一次次对话中发生着变化,配上一旁可爱细腻的插画更是优美得不像是给小孩子的读物。

  故事没有结尾,这只是这部童话的上卷。虽然文中提到春天降临时,旅店门前的火炬树发了芽,长高许多换上新装的姐姐也离开了城市,但读者仍难揣测她究竟会做出什么选择。

  奥利维亚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上周她接到了妹妹的死讯,当时并未太过惊讶,反而是该如何向将姐妹俩视如己出的老女佣说明情况更让她困扰。自从三个月前妹夫在贝尔林街头被暗杀后,妹妹就被送进疗养院。她不肯跟姐姐再相见,声称与熟人见面只会让她更加痛苦;可是索菲死后,疗养院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了许多信件。它们来自过去,发往过去:索菲在信中回忆她在莱茵兰的童年,在诸邦国宫殿下所受的礼遇,在阿赫恩参加的皇帝加冕,在贝尔林跟随丈夫出席的那些廷臣们的晚宴,而对三个月前帝国解体、黄底黑鹰旗坠落以来的事实避而不提。她大概是不想,也不关心。

  索菲真的和母亲很像,比如她们都喜欢旧式沙龙的社交,乃至沉迷。来自新世界的哥伦比亚人与留守在旧世界的帝国臣民彼此心生好奇,互相交流而不拆穿,他们将彼此间最细微的差异夸大,变成各自在派对或沙龙的谈资,而这段经历也将作为异国风情的见证成为一生的身份标签。所以母亲选择回到了哥伦比亚:生长于哥伦比亚的哥伦比亚人在帝国天然就是话题中心,而在帝国生活过的哥伦比亚人回到哥伦比亚后更会愈发受人欢迎,乃至尊敬。可赫默姐妹呢,却是个生在莱茵兰的哥伦比亚人。更要命的是,索菲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帝国臣民。不过万幸,她的哥伦比亚出身和担任外交官的丈夫还能让她保持与过往无异的生活。

  有时奥利维亚会自我怀疑,不知是否应该劝说妹妹尝试另一种生活。可是面对妹妹和母亲一起忙着换礼服时其乐融融的场景,她又如何能够开口;即便说起此事,她又能给出什么建议,难道要妹妹和她一起回哥伦比亚念书吗?她自己也不知道何谓“另一种生活”,更妄逞给予他人劝诫了。但她仍将发生在妹妹身上的悲剧的一部分责任算在自己头上,如果她能够多做一些努力,也许她心中的妹妹就不会分裂出两个形象:一个是在社交场上散发光彩的归化臣民;而另一个,她所见到的刚开始接受治疗的索菲,那是姐妹俩最后一次见面,那个面容枯槁神态憔悴的中年女人,绝望地声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

  正如每一个热心读者,维奥拉很想知道童话的结局,甚至常常缠着奥维利亚给她编一个出来。奥维利亚·赫默也很好奇,但知道短时间内希望不大:这本书由萨克森的出版社发行,而如今萨克森国王已宣誓效忠乌萨斯帝国,议会却宣布国王违法,继而爆发内战,听闻乌萨斯帝国军昨日已跨过边境,在这种困难时局下,继续靠卖书糊口恐怕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奥利维亚身边受帝国解体所苦的不止维奥拉一人。米勒大妈唯一的亲人,她的弟弟,早年跟随他的朋友前往帝国东南部的伍斯特西公国,而公国前不久已宣告独立,从此姐弟二人恐怕再难重逢。西南的施瓦茨,东部的波西米亚试图效仿伍斯特西,前者的独立之路勉强顺利,而后者甫一行动,即刻便被周边各国举兵入侵。

  自立门户当然不会顺利,最保险的出路还是像萨克森那样俯首称臣。莱茵兰与哥伦比亚联邦的谈判早已不是秘密,目前人们最关心的是他们是否也要像新世界一样施行共和制,假若不是,这些旧大陆的贵族又应该以何种身份面对特区的议员和总统。

  闲聊到一半时,维奥拉·舒马赫突然停下喋喋不休的小嘴,转眼就陷入沉睡。赫默将女孩靠在她身上,怜爱地顺了顺她的仓灰色长发。她知道,在她手指之下、在女孩的头颅之中,数以万计的源石颗粒已嵌入大脑褶皱,成为神经系统的一部分。这种侵蚀加重了黎博利一族既有的嗜睡症,恶化为无法控制的突然入睡;但这种矿石病又病得恰到好处(虽然赫默并不愿这样形容),它天然地将维奥拉的大脑改造成生命实验的温床,为莱茵生命新研发提供了实验样本。而与莱茵兰分公司合作的帝国理工已经进行多年研究,半个月后就要开始一系列临床试验。

  源石的出现改写了基础科学,也使得应用端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飞跃。计算机尚未进入大众眼中,脑机的研发就已经在她眼前突飞猛进,甚至即将成为现实。这必将是一项突破,泰拉世界的科学革命,但除此以外,赫默也为这个尚不清楚自己命运的女孩感到悲哀。她曾向领导试探,是否有必要让维奥拉保留一部分过去的记忆并加入感情模块,确保未来运行时不出差错,并在服务上更为人性化。回应很坚决:莱茵生命希望能借助这次研究突破人工智能开发的瓶颈,首先要实现的是计算机科学借助大脑实现突破,其次才有余力考虑生命科学的可能(很不幸,后者才是赫默的领域),而保留宿主的感情、记忆甚至保留人格都极有可能使实验出现原本完全可以避免的失败;此外,三令五申禁止用原本姓名称呼维奥拉·舒马赫,在项目进行中和未来都必须以代号称之为“白面鸮”。

  这种冷漠无情的辞令让奥利维亚·赫默相当不满,但实验室的同僚却并不跟她感同身受。除了日常体检,他们并不与维奥拉发生接触;即便是已经住在实验室的那个孩子伊芙利特,他们也并不怎么关心。赫默怀疑她的大部分同事完全没关心过最近的世界局势,仍像往常一样谈笑风生;她倒是希望剩下的少数几个同事也能这样。研究员里有一个乌萨斯人,他的父母是乌萨斯第一共和国的军队领袖,冯安奥王朝复辟后逃到西边的帝国,最终在莱茵兰定居。奥维利亚记得很清楚,年幼时她听母亲提到东边逃来许多贵族,他们到了异国仍是贵族做派,穿着奢华大衣在沙龙上用蹩脚的通用语怀念故乡的别墅、庄园和鱼子酱,情到深处还要洒下几滴泪;后来某天他们忽然消失不见,却从同样的地方来了另一拨人,他们穿着破旧的烂军装,日常出入的不是沙龙,而是桥洞和贫民窟。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他居然能进入莱茵生命,赫默确实曾经非常欣赏赞叹于他的天赋和勤奋,直到乌萨斯皇帝复国二十周年纪念日那天,组里另一个不安分的保皇派老人痛骂共和派革命军,这名年轻人用茶杯砸中他的后脑勺。从此赫默这一组被上头明令规定禁止在工作场所谈论政治。

  他们的确有好好执行这一命令。比如之前从哥伦比亚本部送伊芙利特抵达莱茵兰的那个保卫部主任塞雷娅,她与赫默是师姐师妹关系,因此二人交谈甚欢。而塞雷娅说明来意希望奥利维亚向上头说明伊芙利特的身体并不适合实验后,她意识到状况开始变得复杂;当她解释说虽然的确是他们组照顾伊芙利特,但实验并不由他们负责,甚至可以说与他们毫无干系时,塞雷娅开始简单讲述伊芙利特的悲惨身世和哥伦比亚的政治斗争,这时奥利维亚开始含糊不清地不置可否。塞雷娅以为这表示屈服,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事实上赫默只是想借那道禁令远离这些复杂的政治活动。她躲过了这一次,但在未来她还会与塞雷娅接触很多次,那些时候禁令早已无法派上用场。就像她妹妹说的,“无路可逃”。

  大概过了半个多钟头,维奥拉·舒马赫——“白面鸮”——终于从沉睡中苏醒,继续接着入睡前的话头说下去。此时已至正午,苍穹中央的太阳已经开始宣泄一直隐藏着的热量。是时候回家了。米勒大妈吃力地站起身,赫默帮她把物什和垃圾收进篮子。风静息了,三人慢慢往回走,跨过几道不在摇摆的绿色小丘后,赫默望见远处科布伦茨的最外围:那是一大片用木板临时搭建的难民营,接纳了原属帝国东部各地的灾民;再往里则是高一些的民居与工厂,远方天际线间偶有大教堂与大厦耸立。她知道平静早已被打破,今后唯有前进一途;这种信念绝非源于乐观,而是她真的无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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